夏天的机器人
文库划重点：今年只是又一个会过去的年份，不管我们动用多少机器人来记录，数据只会冗余在堆栈，不会全部刻录到我们的头脑、身体和精神中。就算机器人费尽心思掌握我们身体的数据、身体移动的路线，却终究无法定位和掌握我们脑海中的微妙想法。
运动腕表微微震动，提醒我要“动一动”。眨眼间，手机又跳出“时限已到”的页面，因为我设定了每天浏览购物App的上限不能超过半小时。接着，扫地机器人按照设定自动启动。再过一会儿，App提醒我订购的海鲜已在捕捞中。为了做晚餐，电饭煲、烤箱和微波炉会接二连三地鸣叫，提示作业完成。吃饭时，手机响，一则消息提醒我缺货商品已到货，另一则是小区群在提示当夜核酸开始。一天即将结束的时候，我能知道自己走了多少步，消耗了多少热量，花了多少钱，赚了（或亏了）多少利息。睡前半小时，AI女声读书给我听，反正它会在到达三十分钟的那一秒、甚至零点一秒终止念诵，常常停在一句话或一个词的中间。
我可以一天不和人说话，但时时刻刻都在和倒计时的电子钟打交道。时间的刻度变了模样：不是沙漏那样古典地积淀出来的小山丘，而是机器人一丝不苟地掰开分秒后的断裂感，精细而生硬，不讲情理。
夏夜的空调听命于定时，不顾失眠的人还没睡着。风不再受制于机器的马达，人感受着空气悬置在空间中那蠢蠢欲动的闷。半梦半醒中，我想起好友今天跟我说，封控时有一天，闲极无聊，她和Siri吵了一架，比拼了各自储备的脏话。她很高兴自己赢了，而且没有伤害到任何人类。我只和Siri玩过成语接龙，也曾在它提供了无用的约会指南信息后嗤笑它，但终究没有吵起来。甚至对车内导航也不过是单方面质疑，吵不起来。我得出一个结论：她比我更享受社交。也许真的到了黑镜时代，她的情绪管理会比我更有效。我又把空调打开了。
今年夏天的风常被口罩隔着，热度加倍，想去海滩的心情却不像往年那么旺盛。海风是必需的吗？你可以问Siri，或是团长，或者开发本地的海滩？为了拍摄海上生明月的海景，摄影团组织去南汇嘴，看里程数倒是挺像自驾游的，看拍出来的照片分不清在地球的哪片海域，唯一可以确定的只是那轮圆月。旅行的意义在哪里，这是今年自我拷问的一大主题。在自家瑜伽垫上挥汗如雨和在摩洛哥晒黑八度，到底有多少意义上的悬殊？在自家阳台上拍到的火烧云，在拉斯维加斯拍到的日落沙漠，都会被Siri简单粗暴地归入“日落”相册吧？
今年只是又一个会过去的年份，不管我们动用多少机器人来记录，数据只会冗余在堆栈，不会全部刻录到我们的头脑、身体和精神中。就算机器人费尽心思掌握我们身体的数据、身体移动的路线，却终究无法定位和掌握我们脑海中的微妙想法。每当它们鸣叫起来，我们——我和机器人、我和大数据、我和当下世界——之间的维系和裂隙同时递增：如此了解，又如此陌生，宛如一场阴谋。我在它们的跟踪和鸣叫中越发警觉起来，提醒自己：越是这样，越是不能荒疏记忆——记住烤箱里还在热着面包。记住夏天就该出汗。记住自己身在何处。记住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过。记住我们无能为力的样子。记住今年。记住一切只会在机器人世界里沦为数字的细节——记忆的本质是人性的，个性的；不是数字的，也不是他人或共有的。
当然，这不妨碍我尽情地使用机器设定，确实好用。面包不会烤焦。绿码不会过期。账单不会拖欠。情绪不会崩溃。网购不会超时。我相信科学，仰仗科技，但始终清楚我们之间若即若离，口是心非。就比如：在腕表再次提醒我“动一动”之后，我一直坐在这里打字。没有动。但我动了很多脑筋，而这是腕表及其主机所不知道的。
它骗骗我，完成任务。我骗骗它，继续思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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